鐵達尼號的沉思

在奢華與急難交集的鐵達尼號上,人的良心與信心被無情地攤開來審視。

由起啟航到泊靠,人生不過是一段航向死亡的旅途。
不到百年前的一日,一九一二年四月十四日,有史以來最鉅大奢華的船舶──鐵達尼號,靜夜裡獨自航行在北大西洋。上帝由綴滿繁星的穹頂俯瞰,世人眼中劃時代的巨輪在汪洋中如同一葦。輝煌亮麗不過如一只螢火,孤獨而縹渺。

攜帶世人憧憬之輪

首航的鐵達尼號由英倫啟航之時,攜帶世人的憧憬,到美國那交織美夢與希望的新大陸去,到一條頭條新聞的世界記錄裡作歷史的點綴去。

然而誰能料到這點綴不是尋常生活中的一杯下午茶,不是頭等艙豪華大廳裡一場衣香鬢影的晚宴,而是永遠靠不了人世之岸,死亡航程的一個泡影。那一杯香檳沾唇即可,那動人的落日成了最後映入眼簾的餘暉。那傾倒在夜幕滿天如鑽也似的星子,是天使憐憫的垂視,與撒旦惡狠的嘲弄。

「不沉之輪」造於人定勝天神話甚囂塵上的工業時代。滿載兩千兩百多形形色色旅客與船員的皇家郵輪,集當時人的智慧、工藝、權勢、財富於一身。顯要豪門、船東船長、設計師、工程師無不自負於「上帝也不能使她沉沒」的傑作。她的船艙底有十六個完全密閉的防水區隔艙,即使遭難,她精巧堅固的設計足以令人發出不沉的豪語。

然而,將近八十七年來,靜躺在冰山出沒的北大西洋兩英哩深海底,斷成兩截的船體殘骸漆黑陰森形同鬼域。躊躇滿志,一心指望締造橫越大西洋世界紀錄的海上浮宮,大意地慘遭冰山狠狠劃下致命創傷,六個防水區隔艙的毀損,頓時使巨輪無助傾頹。

死亡面前的謙卑

當時船上僅僅準備二十艘救生艇,只搭救得三分之一的婦孺。不過二個小時,不知內情的妻子兒女,在寒凍的海面目睹他們的丈夫父親隨波歿逝。墨黑的海水吞噬下逝者生者的絕望咒詛、驚恐悔恨。在完全無助的錯愕中,澈悟了人的渺小與軟弱,淚水與祈禱才交織出生命謙卑的樂曲。

不可抗拒的困難,除了死亡之外,還有沒有甚麼能使人真正謙卑下來?

電影銀幕上一具具軀體相繼由數百英呎高處垂直摔落下去,在淒厲的慘叫哀號中無助地墜入深淵。慘不忍睹也掩耳不及,我咬牙閉目,幾個深宵夢迴時,驚悸猶存。

一千五百人的淪亡,得蒙上帝救贖者幾希?即使在鐵達尼號上身歷其境,我也不敢自詡了解神的心意。

愛與寬恕

若能透視死亡為上帝救贖的恩典,肉身生命的結束恰為人生的解脫,被原罪深深轄制的靈魂才有出路。若不能謙卑於上帝的愛與寬恕,人不過是墮落在無力自救自拔的深淵裡,一個無知而傲慢的靈魂。只要轉念一想,我是屬祂的,在天父那兒祂為我預備好了歸宿。是生是死,我都在神救贖的愛裡。人生在世,最值得教人墮淚心旌撼搖的應該是上帝的愛。

因此,使我落淚的不是電影裡的那齣虛構的愛情。愛情到死生相許時確有令人動容的美,但在上帝的愛之前,死亡的權勢屈膝,人間的情愛也只能俯伏靜默。一切由「自我」出發的意念,無論是追求靈魂生命或肉體情慾的滿足,會把人心中神性的莊嚴美好推落。當愛情成為人生最終的圓滿時,人心中的神性已然貶值。
如果愛只是一種莫名的深刻信任與接納,人與人之間最缺乏的也不過是勇敢的互相信任與接納。然而對人委身還不如對造人的上帝委身。不認識至高美善的真理,反在地上捕捉虛無,將次好的愛情視若拱璧,棄救贖的恩典如敝屣。生命價值的錯亂自然帶來人生的憂慮愁煩。事實上,人心向來最善變自私不過,會褪色的愛情在上帝的永恆真愛之前也勢必黯然失色。

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如果逼近死亡的挑戰時,活著只是本能的掙扎,將人的尊嚴拋棄,神的救贖在人生航次裡就不具意義。我懷疑求生意志是否一種恐懼的反彈,因為畏於面對肉體生命結束時的痛苦凌遲而生的強烈反彈。在最後一息尚存時,電光火石的一霎間,人心可以流轉幾多念頭,來不來得及將一生的悔恨一一數過,認罪求赦再安然瞑目?那一刻,要面對真理的審判,甚麼東西才是最寶貴的事物,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值得深思。

神要求祂所愛的兒女順服祂,雖不理解祂仍相信祂,雖哭泣莫名仍深信祂懷裡有深奧的愛。對神完全的交託與信任,那是生命的信仰與愛情。能否靜默仰望,讚美感恩,在即將沉沒的鐵達尼號上的兩個小時,成為極大的試煉挑戰。人的良心與信心無情地被攤開來審視,上帝讓撒旦一一檢視人心。

我曾放浪形骸,大言不慚地與撒旦一起嘲笑人的求生意志。當死亡迫在眉睫時,能不能容許人選擇如何死?萬事都有定期,神的作為自始至終人不能參透。人能用努力延宕一刻生命嗎?或許可能,但那不是剛強無比的意志力促成的,而是神出於憐憫所作成的奇蹟。

生死之際的迷惘

我經歷過一次四個小時的手術,由昏迷到翌日在加護病房恢復意識卻宛若數秒之暫。在瀕臨死亡邊緣時,只覺全身冰寒,在極潔白而不刺眼的溫柔亮光中,依稀有路徑引我向前。當時內心兀自牽掛著初生才識一面的幼子,肺炎高燒的稚女,以及博士學業未竟的丈夫。死亡我無懼,然而迷惘的淚水卻不斷滴落。

那條通往死亡的路徑究竟多長多遠?時間也不過是一種相對的計算方式。我在鏡子這頭模糊不清,稀奇著世界何以是依稀相似卻也恰好相反的投影返照,一舉足跨入鏡子裡時,就是由上帝那頭看世界了,一切也就都明白了。

一旦知道自己置身上帝極深無以理解的恩慈,被祂的愛密密環繞,在平安中等待著救贖,至少,面對死亡的態度是可以選擇的。其實,連死亡都是可選擇的,人可以用順服神的心意來羞辱撒旦。

三浦綾子的小說《冰點》續集裡描述過一個海難,那是真實故事的引述。遭難的船上有兩位西籍宣教士,都把自己的救生圈取下讓給別人,而接受他們奉獻生命的人,獲救後都成為基督徒。「一生結束後,所留下的,不是我們所獲得的東西,而是給予的東西。」

生命的見證

憑甚麼我是那被死者代替,被神挽回的?我並不比死去的人良善或敬虔。神存活下來的生命,能否有更深意義的思索,更高價值的彰顯?生命的延續是否應該有更超然的方式?

當小提琴手奏起節奏明快的《婚禮》時,我的淚水模糊了銀幕。誰說無人聆聽樂隊的音樂呢?上帝與天使是最專注的聽眾,撒旦肯定也聽得心驚膽顫。

電影裡的女主角在銀髮飄搖的年歲憑弔愛情,長眠時猶安然魂遊鐵達尼當年的美景良辰,那是她一生的風華極致。或許她不曾認識上帝的愛,身為一個美麗的女子,她把更長的餘生似乎活得也優雅美麗多采多姿。然而那只是電影中透過幾幀照片的寫照,她是否能有更深刻的生命見證則未詳見。

對上帝的兒女而言,生命當用甚麼作見證?寒冬歲暮,電影散場時,我歎息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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