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絕不離開你

愛不只是一種感覺,更是一份意志的堅持。

雅萍從房間衝了出來,臉上淚如雨下,脹紅的面頰寫滿了心中溢出的怨毒與憤怒。她倉皇打開車門,趕不及穿上鞋子,赤著腳,跳上駕駛座,「砰」一聲用力地關上車門,想把國安咆哮的聲音拋出車外,同時似乎也想把這個殘破不堪的婚姻拋掉。

逃離「戰場」

雅萍轉動車子的鑰匙,手微微發抖著,她咬著緊閉的下唇,用力發動了車子引擎,車狠狠地衝出車道,飛快奔馳在馬路上。

「滾!妳給我滾得遠遠的,我不願意再見到妳。」國安怒吼著,沙啞的聲音,透露出一股沁心的寒意,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孔,如同一隻猛獅,想要吞噬眼前獵物般的猙獰。口中所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彷彿一把利刃,一刀刀刺進雅萍的心中。

雅萍回想起今天的爭吵,竟想不起來導火的原因。終究這些日子以來,一點芝麻小事都會引發一場大風暴。一貫的衝突模式,由剛開始的唇槍舌戰,到兩個人的各說各話,聲色俱厲的相互指責,接著是國安持續的謾罵與不留餘地的怒吼,雅萍則緊抿著嘴唇,眼中射出冷漠忿恨的眼光……。彼此的關係,愈演愈烈,走到如今,這個婚姻似乎已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了。

雅萍開著車,漫無目地的在路上急駛,順手轉入一條小路,路愈開愈窄,當雅萍將思緒拉回現實,正詫異著不知置身何處時,一片閃著金光的湖水突然映入眼簾。一眼撇見豎立在路邊的標誌,她恍然大悟,原來不自覺中,自己已經離家幾十哩路,無意間把車開到了鹽湖城知名的鹽湖了。

她沿著入口,將車緩緩地駛進湖邊的小路,一股沖鼻的腐臭味迎面襲來。雖然住在鹽湖城的近郊,但卻從未到此一遊。

車子沿著小路漸漸開近湖泊的中心,湖面亮閃閃地泛著金光,也許是鹽份過高的緣故,湖面泛著一層矇矓、神秘的反影,遠山的影子似乎凝結在水波不興的湖面上,一股靜蘊近乎死寂的氛圍,在空中瀰漫著。

窮山惡水環伺

四周渺無人煙,雅萍震懾於這份靜寂,把車子停靠在一處臨水的空地。拉開車門,赤腳走近湖邊,一股嗆鼻的惡臭味,充滿了四圍的空氣,沿岸爬滿成千上萬的小蒼蠅,雅萍一走近,小蒼蠅四處飛舞,肆無忌憚地停留在雅萍的腳上、手臂上,雅萍猛力揮著手,想驅走這些討厭的小東西,卻發現腳下有一股粘黏異樣的感覺,低頭一看,發現腳下踩的竟是成堆小蒼蠅的蛹,許多幼蟲破蛹而出,扭動著醜惡的身軀。雅萍厭惡地用沙子抹去黏在腳底下的汁液,轉身跑離湖邊。

尋得一塊大石頭,坐在上面,失神面對著湖畔,思緒不自覺沉落於無底的深淵。

記得那一年,剛卸下因父親的死,轉移到她肩膀上,沉重的生活負擔,幾年的青春歲月,埋首在不眠不休的工作中,犧性了時間、學業,同時也犧牲了正常交友的機會。遇到國安,正是么弟大學畢業的時候,她肩上的擔子,在多年的責任與壓力下,一下子卸了下來,使她反而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就是那一年,遇見了敦厚老實的國安。魁梧的外表,以及厚實的肩膀,使得雅萍覺得飄泊經年的心,終於找到了避風港,所以在短短幾個月的交往後,就雙雙踏上結婚的禮堂。

千瘡百孔的婚姻

想起結婚初期,那一段快樂的時光,雅萍的嘴角不禁浮現一絲笑容,只是那份快樂竟然那麼遙遠,恍如隔世。

當年生了老大,肚裡懷了老二,和國安提著行李,滿懷喜悅與憧憬來到美國。不知道是因為來美國之後,國安在學業與事業屢遭挫折,壯志難伸,改變了他原本積極樂觀的個性,還是因為生活的壓力壓得兩人喘不過氣來,為了維持家庭基本的生活,而跌入為生活苟延殘喘的夾縫中。

似乎從那時開始,由不耐煩的口氣,到針鋒相對的堅持﹔由劇烈的爭執,到互不理睬的冷戰,這種水火不容的相處模式、在不自覺中,竟如同病毒般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雅萍眺望的眼神落在湖邊四處飛舞的小蒼蠅,心裡紛雜的思緒,如同小蒼蠅般在心頭竄動,雅萍凝視著,一隻停在裙子上的小蒼蠅。毫不起眼的東西,小小黑黑的身體,豎立著兩片薄薄的翅膀,矯健敏捷的身子,隨時適機而飛的態式,一陣微風吹來,小蒼蠅翅膀一揚,乘風而去。

已經七年了,自從國安得了重病,醫生宣判他兩邊的腎完全失去了功能,必須開始每週三次洗腎的生活,原本不安寧的家,更是雪上加霜。雅萍不得不再次獨自挑起全家的生計,疲累沉重的身体,在心力交瘁的折磨下,已漸漸失去了往日委曲求全的態度。而國安在重病纏身,恐懼不安又自憐自艾的心境下,雙方互相怨天尤人的指責、抱怨,變本加厲地摧殘著彼此已殘破不堪的關係。

唉!今早和國安去醫院,醫生診斷他的病情加劇,目前惟有換腎一途才能維持生命。回家後國安異常地沉默,雅萍試圖安慰他,不料,國安猶如一隻喪失理性的困獸,把雅萍當成對境遇無力,對生命無奈而發洩的出口,瘋也似地謾罵與侮辱,彷彿雅萍是導致他不幸的根源,幾年累積下來的不滿傾巢而出。雅萍在傷痕累累之際,憤而開車離開了家,來到了這裡舔舐滴血的傷口。

雅萍把眼神落在腳邊一個個狹長的蛹,裡頭的蛆有的一動也不動的縮在蛹裡,有的蠕動著身軀似乎想要破蛹而出,雅萍回想著這幾年的婚姻,先前恍若那縮曲的小蛆一般,對婚姻逐漸失去了熱情,認份捲曲在這個小小的枷鎖裡。今天,國安憤恨的咆哮聲,形同一陣天搖地動,撕裂了她結著厚繭的心,同時也震醒了她任性的脾氣,一股刺心的傷痛,排山倒海地襲來,如同蠕動著身軀想破蛹而出的蛆,拼命想逃離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可能是因為鹽湖的鹽份過高,其餘的生物無法生存,僅有這頑強醜陋的小蒼蠅,能耐得了這份鹹,孳生繁衍在這塊死地上,把這裡變成牠們的樂園。他們的婚姻是否也滲入了太多的鹽巴,弄鹹了這一湖的水,到頭來一切有氣息的生物,都溺斃在這一池的死鹹中。惟一存留的只剩下這些醜陋的小蒼蠅,以及滿地令人生厭的蛆。一聲哀鳴,自雅萍的口中發出,劃破寂靜的四週。

雅萍的哭號久久未歇,似乎要將多年的抑鬱,傾巢而出。

懸掛在十架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雅萍的哭聲漸次減弱,彷彿雷雨過後的寧靜。一個微小的聲音,在她心中緩緩響起 ﹕「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雅萍閉上眼睛,一個懸掛在十架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彷彿感受到祂手上及腳掌被撕裂的疼痛,從祂的眼中,看到祂被所愛的人出賣、鞭打、嘲諷、棄絕……心中椎心的失望與傷痛。她的哀傷淹沒了她的疼痛,她又輕輕地啜泣起來。

不自覺中,一縷濃濃的愛湧進她的心底,原本千瘡百孔的傷口,在無意間,都一一地收口。

涼涼的風,吹動她的裙擺,她輕輕睜開緊閉的雙眼,夕陽已經撒滿整個湖面,天邊的彩霞,珣璨而繽紛。她倒吸了一口氣,震懾於眼前的瑰麗,一轉頭,突然瞥見一群美洲蠻牛三五成群,緩步走來,雅萍睜大眼睛,驚愕地看著這群闖入者,粗壯的身軀,細短的尾巴,全身遍佈著捲曲棕色的毛,粗獷兇悍的外表卻有一雙純良溫馴的眼睛。

夕陽餘暉映照在牠們的身上,雅萍的心中漲滿了感動,雖然,四周的惡臭依舊,湖畔邊仍滿是揮之不去的小蒼蠅,以及醜陋噁心的蟲蛹,本以為這個鳥不生蛋的鹽湖區,是一塊毫無用途的廢棄地,殊不知竟是這珍奇動物的樂土,牠們在這裡滿足恬靜,悠遊自在的生活。

黑夜已盡

雅萍站起身來,舒展一下已經麻痺的雙腿,坐進車子,發動引擎,車子追隨著夕陽緩緩而行,行經處,滿丘滿谷佈滿了蠻牛,如同天邊漸次出現的星星。蠻牛們聽見車子的聲音,抬起頭來平靜地望著她,眼中似乎流露著一絲鼓勵、一份了解。雅萍深深吸了口氣,不禁思忖著,天色已晚,國安與孩子該餓了吧?回去弄些什麼當晚餐呢?雅萍腦海裡浮現出一家四口圍坐桌前,享受著熱騰騰飯菜的景象,心裡突然歸心似箭。

雅萍猛然想起下午那場劇烈的衝突,耳中似乎仍迴響著國安的怒吼﹕「滾!妳給我滾得遠遠的,我不願意再見到妳。」心中又升起一陣猶豫。車行間,她不禁細細咀嚼他的語氣。突然,她意識到他憤怒的態式,無非是要遮掩他內心的恐懼無助。

雅萍疲憊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剛毅的微笑,在心中對國安說﹕「傻瓜,不要怕,我絕不會離開你,讓我們在黑暗中彼此攜手扶持,守候著黑夜之後,曙光的來臨。」雅萍的眼遙望著天際,心裡平靜篤定,因為她知道,他們並不是踽踽獨行於無盡的黑夜裡。

她用力踩下油門,車子飛快地奔馳在已佈滿星斗的夜幕中。

得獎感言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塊特別柔軟的地方,縱使環境的變遷、生活的困頓,都不能挪去的安憩之所。藉由一個朋友的經歷,想要體現的是「愛情,眾水不能息滅,大水也不能淹沒。」(歌8:7)。

愛不只是一種感覺,更是一份意志的堅持﹔不只是甘醇甜蜜的享受,更是一生風雨的走過。然而,真正歷久彌新的愛,卻非人軟弱的意志所能堅持,也非人疲乏的雙腿所能邁動。

愛之所以堅韌,是源於神強而有力的牽繫﹔愛的堅持,乃是出於神源源不絕地供應與提攜,使人能在挫折中屹立不搖,在艱難痛苦安然度過。

得獎原非初衷,但能藉此成為一種傳遞,誠然可喜、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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