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開口道「再見」

道別,為再相聚染上明亮的色彩。

年幼時,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分離。有一回去外婆家過暑假,臨開學要離開時,對當時外婆家暫住的一位叔叔,怎麼也捨不得說再見。想到他暑假中,常帶著我們幾個小鬼頭在後山採果戲水,想到他常用他沙啞的鄉音,向我們講述當兵打仗的故事,我就怎也無法從躲著的小屋中出來,用晴天的笑臉,向他告別。

外婆不明白,母親不明白,連他也不明白,這個小女孩怎麼這麼彆扭。

我後來發現,在所有需要說珍重再見的場合裏,我都無法自然順暢,不管是歡送別人,或自己成為被歡送的主角。

決定來美國的時候,心中有著相當大的掙扎。想到生長了廿多年的故鄉,就要化為郵票才能抵達的鄉愁,心情就怎也陽光不起來。那些日子,像活在三月的黃梅天,在每個推不掉的飯局,歡送會裏,雨都在心中,臉上滴滴答答。

來美的第一個中秋節,接到好友們的錄音帶,他們體貼的把要講的話,和熟悉的歌曲,用獨唱、合唱的方式錄在帶子裏,讓我可以反覆地聽、反覆地回味。靜靜的夜裏,吉他的錚錚聲在耳旁迴旋,窗外又大又亮的月光下,思念的話從心底一遍遍地流過。於是,淚流了又乾,乾了又流;信寫了又接,接了又寫。

「分離」也有好處

第一個離開家鄉的中秋,心情像是一條理不直的路; 一面欣喜終於可以與家人在美團聚,一面又不捨那些曾陪伴自己度過無數四季晨昏,走過高潮低谷的朋友。第一次返台,大伙兒相約吃遍了大街小巷的攤子,無數個夜晚,秉燭夜談,俯仰都是笑聲連連。這才醒悟,原來 「分離」也有好處……。

分離能使「重聚」更顯甜蜜, 「分離」能使「相聚」更感珍惜, 「分離」還能使「再重逢」多了一份期待的雀躍。於是我們相約,再見面時,一定要看到對方活得更好,活得更成熟。而且回憶陳情往事時,絕不可結結巴巴,記得支離破碎……。

來美倏忽廿多載。從為人女到為人妻、為人母。第一個兒子呱呱墜地的時候,我的心也向初張的旗帆,新鮮又充滿了不知如何駛航的惶恐。攝影機裏裝載了孩子的牙牙學語,顛躓學步;鞦韆上的咯咯笑聲,泳池裏的畏縮緊張……然後方框裏多了第二張臉、第三張臉……。三個兄弟一下就把24張底片用完了,相簿隨著年歲堆高,日子隨著成長飛逝。

老大第一次離家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送他到學校。幫他鋪了床,置了物,終於到離別的時候了。看多,聽多了母親對孩子鼻涕眼淚地流連,我告訴自己,一定要瀟灑地離去。摟過兒子,說聲再見,車子開了,兒子高大的身軀在鏡中逐漸縮小、遠去……。

路兩旁的秋楓仍像來時一般火紅,藍天仍似昨日一般清明,但想到兒子不會再像以往一樣,早上道別晚上再見,雨就嘩地在心底泛濫了一路。

還好學校不是太遠,老大又是個戀家的個性。每兩週回家一次,三個半小時的單程火車,他也甘之如貽。每次回家,都發現他有了些不同的改變。不挑食了,懂得感激家人了,知道如何與家人以外的人共處了……。

到老二上大學時,轉變的跡象就更明顯。以往挑剔的胃口變純良了。吃多了外面的西餐,對中餐也有了格外的感恩。餐桌上毫不吝惜地狼吞虎嚥,甚至離家時,也不畏閒言地提著大包小包的外帶。

這才慢慢琢磨出,原來分離也有「出人意外」的優點。

「分離」能使人看見別人的成長,能使人學會獨立,能使人在「理所當然」的平順中,豁然領會什麼是感恩,也能使人在「我行我素」的自我中,逐漸學會如何體貼他人。

「生離」,在小兒子也上大學的時候,有了長足的進步。那天吃過晚飯,我們在校園裏嘻笑著揮手道別。兒子才開步走回宿舍,我突然又叫住他,兒子和丈夫都以為我要上演涕泗縱橫的戲碼,我卻只是輕鬆地交代才想到的話,就跨上車子離去。隔二天接到兒子第一次打電話回家,我發覺自己有些出奇的語無倫次,放下電話許久,仍在重溫著剛才談話的字字句句。那時才發現,有時當面的「再見」容易說,心中的別意卻要相當時候才能環環解套。

難以跨越「死別」柵欄

生離還有再見面的盼望,「死別」卻是另一道更難跨越的柵欄。

那年,父親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倒下。接到電話,我連夜搭機趕回。衝到醫院的加護病房,看見父親嘴裏插著急救的喉管,臉上罩著氧氣,毫無生氣地躺著,我的心絞痛成河,嘩啦啦地對著失去知覺的父親,毫無控制地狂奔出來。

三天中我摸著父親的手從溫熱直到冰涼,想起父親一向不是善於表達情感的人; 當他第一次發病時,我到病房看他,他曾抓著我的手,一遍一遍的叫著我的小名,這是他對我最親密的暱稱。而那三天中,我天天和他說話,告訴他我是誰,他卻不再言語。在往後許多的場合中,我常常會遺憾,沒有好好的能和他說聲再見。也常後悔,在他生前,沒有好好把握機會,更多地表達對彼此的愛……。

至親的姨媽撒手人寰的那天,也是毫無心理準備的。我匆匆趕到她床旁時,她已閤上了眼。

我靜靜地看著她因癌症久磨而消瘦的臉上,綻放的最後一朵安詳的微笑,想到過去她是如何盡心盡力的帶大我的三個兒子,想到她患病後所承受無止盡的疼痛和化療,及為了讓愛她的人寬心,每天食不知味的勉強塞下食物和藥物……。而如今,這一切都落幕了,她是帶著那樣一朵美好的笑容,向愛她的人說再見。她的笑容,安慰了許多來向她致意人的心。而我,也第一次真正體會到,同樣是死亡,對於一個有信仰的基督徒來說,卻不是失去的悲哀,而是將得的喜樂,也不是生命的結束,乃是另一個永恆的開始。

隨著年紀的增長,對「分離」的體會,愈來愈無法選擇的深、廣……。死別的對象,也不再限於長輩,許多年輕的生命也常在措手不及間,就成了思念中的追憶。每次參加這樣的追思會,就不免心驚膽戰,因為看見人生的無常,生命的短暫。坐在長椅上常思想,如果今天躺在那裏的人是我,人們對我的一生,會有怎樣的評價?我會想用怎樣的形式來向我至愛的親人朋友告別?到底什麼才是我們有生之年應該抓住追求的呢?又有多少東西是在撒手人寰時可以帶著一起走的呢?

曾看過一齣電影,描述一個發現自己只有一年時間可以活的人,如何面對及調適即將死亡的心情。 在與死亡面對面的時候,過去的理所當然,忽然間都成了彌足珍貴;過去的漫不經心,也都在一瞬間開始貼著心去咀嚼、去體會。

再相聚的盼望

保羅在帖前2:17 說:「弟兄們,我們暫時與你們離別,是面目離別,心裏卻不離別。」許多時候身體的離別,不一定代表心靈的分離,有的時候天天的相守,卻不一定擁有身心的契合。有一天我們所親愛的人,都會離我們而去,不論是生離或者死別。在一起時,能多一些的把握,就能在分離時減一分的虧疚;相聚時,能多一層的彼此相愛,就能為分散添加一份的心安理得。

而「分離」若有再見的盼望,不論是在地上或在天堂,就不再是負荷難當,不再是舉步唯艱。詩篇90:10-12說:「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在短暫有限的人生中,如何過得有意義、有價值,需要有智慧;如何知道珍惜、感恩,需要會數算。

「分離」就像是調色的顏料盤,看穿了它表面短暫的混亂,就能忍耐享受它隱藏的多姿多彩。有了再相聚的明亮色彩,如何說再見,就不再是件憂悒難忍的事,而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恩典,所以活著的每一天都當是感恩的日子!

(作者現居加州聖荷西,育有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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