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使頑石哭泣

帶著心靈的鐐銬自由地飛翔。

是誰,在那風雨飄搖的時代,潛心躲進書房長年寫作,在人類思想的河流裏盡情遊騁?翻開人類哲學日曆,是誰從不願將自己求索哲學的思想成果寫成哲學理論?只想以文學作品形式表達,但後人卻仍視其為存在主義的先驅?

又是誰?當國家奉行政教合一 、宗教與國家政權和民族文化結為一體,個人意識被淹沒在群體觀念之中的年代,身為一個基督徒,卻用他那清麗的文筆,激烈地批評國家教會,譴責自己的時代,摧毀一切據稱為牢靠的東西?誰的靈魂終生被憂鬱和不安所占據,通過自身體驗,發現了這種文明時代的通病 ,進而為人類的基本處境及人類精神的健全而苦心焦思?

虔誠的叛逆者

就是這個人──齊克果,丹麥的局外人,哥本哈根城中的蟄居者,基督徒和神學家。他的時代,是十九世紀上半葉。

對於如今的丹麥來說,在哲學和神學上,齊克果幾乎是這個北歐國家的唯一驕傲。作為十九世紀最純粹的新教神學家,一個信奉基督教信仰的衛士,你很難將他對信仰的虔誠,與他聞名於世的「叛逆者 」形象聯繫在一起。他年少時曾負笈德國,當時歐洲盛行的黑格爾哲學,齊克果的態度是,我要摧毀它──他既不喜歡這位「普魯士國家的忠僕」,也不能認同這種哲學對具體人生的苦悶和痛苦存而不論,更指斥其是「用思想整體來犧牲個 人、使人非人化的哲學」。對於丹麥教會作為國教的至上權威,他竟發出了公開的挑戰──你們違背了基督教的崇高理想,他說,教會當局應當進行懺悔。丹麥人啊!請停止參加官方禮拜,退出教會吧!

這就難怪了,一部思想史貼在齊克果身上的標籤是:最具反叛性的哲學家、最具懷疑性的神學家。我們通常會認為思想史上的叛徒總是強者。可現在幾乎所有關於齊克果的文字介紹,都將他刻畫成一個從外表到心理都並不怎麼剛強的人──自小體弱多病,先天駝背、跛足,性格憂鬱內向,脾氣孤僻怪異 。那麼,這樣一個羸弱的人,為何體內蘊聚著一股非同尋常的能量,敢於挑戰那強大的正統哲學理論和國家教會?執著於在著述中有意識地對抗時代的主流思潮和傳統?他內心那反抗的火苗,如何能夠騰空而起,進而驚擾時代的夜空?

答案是,這顆曾經飽受創傷的心靈,在經歷了幾番掙扎和風暴過後,已經長成如橡樹般無懼於時代的風霜雨雪。他試圖用自己的反抗和質疑,去救贖這個貌似文明的世界。儘管生前受盡國人詆毀嘲弄,在他死去的時候其著作也乏人問津 ,其思想不為世人所理解。可是他依然自信:「雖然在我的時代無人理解我,我終將屬於歷史」。

一個寬廣的世界

記得多年前一個秋日的午後,當時正讀碩士的我在大學的圖書館借了兩本書──《懼怕的概念》和《致死的疾病》,一個寬闊的世界徐徐在我面前展開。這兩本書分別描寫了齊克果認為的人類存在論的兩種狀態──焦慮和失望,但他的文字卻沒有流露出驚恐或者頹廢,行文略顯晦澀卻仍不失閱讀的美感和奔放的文思。或許,這與他的人生經歷、生存體驗,和他的「我忘卻了生活的痛苦,我被思想層層包圍」的獨特感受有關。

齊克果的父親是一位篤信宗教的商人,然而這個小齊克果眼中「 最憂鬱的人」帶給家中憂鬱、壓抑的氣氛,加上嚴格的宗教教育,使年少的齊克果戴上了沈重的精神鐐銬,他這樣自白:「從孩提起,我就處於一種巨大憂鬱的威力之下」。他雖成為虔誠的基督徒,卻也在他的內心深處種下了叛逆的種子。

而當時的丹麥連年戰亂,時局動蕩不安,處於民族歷史上的陰影時期。這個可憐的小男孩一邊感嘆「我的出生是犯罪的產物,我是違反上帝的意志而出現於世的。」一邊時常感受到死亡的寂靜正向他周圍逼近,彷彿他的一生都在贖罪,他已別無選擇,除非長大後──成為一個最接近上帝的思想者。

所以我們不難理解,齊克果不僅將焦慮和失望──這兩種情緒視為他自己的獨特體驗,更進一步視為人類的共同命運。他在《懼怕的概念》這本書裏探討了關於「焦慮」的問題,他特別舉出那個著名的亞當與夏娃吃禁果的事例,以此作為人類墮落的象徵,並從這一事件入手,對人類進行深入的心理透視 。讓我們來看看他對人類焦慮的分類:第一,是「無法實現」的焦慮 ,人們因為受到限制,而有不能實現自己的焦慮;第二,是「想要實現」自己,和「害怕實現」自己的雙重焦慮。

為什麼呢?因為在人類墮落之後就會產生焦慮,他解釋說,而後,就會生出內疚,內疚又帶來焦慮,焦慮的極限就是──失望。世世代代人類啊,就這樣在焦慮和失望之間做鐘擺式的徘徊與苦惱。

人類致死的疾病

而在《致死的疾病》一書中,齊克果從自身受苦的生命體驗出發,把失望乃至絕望視為──人類「 致死的疾病」,它對人的折磨簡直就是痛不欲生。齊克果將絕望看成是不接受每個人不想要的自我或者現實,最終失去自我、敗於現實,相當於基督教所講的「原罪」。

再讓我們看看他將世上的絕望層次進行的分類:其一,低層次的絕望在無知的人,一心只知世俗事務,這類人沒有自我意識,不認識自我的永恆性,更不知道自己陷於絕望;其二,另一些人意識到自己為渴望得到某些世俗事務而絕望,但仍沒有自我永恆性的意識;其三,還有一些人開始意識到自我和永恆性,也意識到自己為世俗事務而絕望的軟弱,為此他們也就不願接受這個自己,結果陷入另一種絕望。人類的絕望,幾乎沒有人逃脫得開,哦不,人類致死的疾病──多麼可怕又多麼地折磨人!他嘆息。

我覺得齊克果不像是在作理論研究或是文學創作,而像是一個兢兢業業的精神科醫生,冷靜地向「 身被心囚」的人類送上令人惶恐不安的診斷書。你甚至也可以,將之看成是齊克果對自己生活的回憶和親身經歷的表達。

對他而言,失去了親人、愛情、健康和社交生活,「文字表達」成了一件頂重要的人生大事。而他身為地處歐洲邊緣的丹麥人和家庭社會中「多餘之人」的雙重邊緣身份,和他憂鬱的血液,使得他擁有高度敏感的心靈和解析的能力,和一種憐憫人類的情懷。為了更深探索人類心靈,他離開人群,一個人年復一年在寂靜的書房裏,沈思。

寂寞中有紙和筆相伴,還有文字的言說。他直率地說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絕望具有普遍性。就好像在醫生眼中的每個世人都有疾病一樣,在精神科醫生或者心靈醫生的眼中──人人皆有絕望。齊克果進一步說,人處於不同的存在層次,就有不同的絕望:感性的人為世俗事務而絕望;理性的人則為拒絕自我,或選擇視絕望為最終的真理而絕望。

這不僅是丹麥人,或是歐洲人的症狀,也是全人類的症狀。既然人類無可避免地生活在「焦慮」和「絕望」之中,怎麼辦呢?齊克果不再用理性的敘述方式,而是以用充滿激情的語調宣告。

靠「信心的一躍」

「信仰是擺脫恐懼和絕望的唯一方式。」因為人的有限和人生的短暫,人總得要面對時常相隨的焦慮與絕望,可上帝為現世的人類預備了通向永恆的道路,人只有靠著「信心的一躍」,跨越看不見底的深淵,進入宗教的層面,才能重獲希望,擺脫絕望。

這一種聲音如此冰冷卻又如此真實,這個人說出了我們生存的真相,也道出了我們突圍的方向。他冷靜的語調在他身後的每一個世代裏迴響著。我常想,假如他活到廿世紀,又會有怎樣的一番思考?我想起了詩人穆旦在 1947年寫的長詩《隱現》中的幾行詩句:

站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我們是廿世紀的眾生,騷動在它的黑暗裏。
我們有機器和制度,卻沒有文明。
我們有複雜的感情,卻無處歸依。
我們有很多的聲音,卻沒有真理。
我們來自一個良心,卻各自藏起。
那使我們沈迷的,只能使我們厭倦。
那使我們厭倦的,只能挑撥我們一生。

這首驚心動魄的詩,描述了一個更加絕望的時代。十九世紀的齊克果,想像不出廿世紀的穆旦身處的時代場景,這是一個人類文明被兩次世界大戰和極權主義深深撕裂、人類心智被急功近利的現代化日益重壓的世紀。透過詩人的眼睛,我們看到廿世紀人類精神的破滅與虛無,換成齊克果的語言來表述,則是焦慮和失望。

面對這樣一種空前的錯亂和荒涼,傳統的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惑,我們的心靈像風中的殘燭般迷茫而又無力。在踏入廿一世紀的今天,十九世紀那個丹麥人時而低沈、時而激昂的聲音,又在我們耳邊響起。他對人類文明時代病症進行探究的文字,註定了通向未來;在其離開人世一百年、兩百年後,依然讓人們受到震憾。

助人療傷的朋友

齊克果論述的問題,究其實是世間生靈的人生問題。他不是在向世人展示「人生的創傷」,而是站在人類的高度,熱心地幫助他人療傷止痛。當然,在生活中受創傷的,不只他一人,還有其他許多人。

可是他的同時代人似乎並不領情,他宣稱,「我寫這些東西似乎應該使頑石哭泣,但它們卻只是使我的同時代人發笑。」作為一個立誓「摒棄肉體,成為精神」的思想者,齊克果在長年的孤獨和誤解中堅持讓自己的思想自由放飛,他在理性的思考之外,自始至終保有一種赤誠的熱情。

所幸,這種熱情扎根於他「把 人看得高於一切」的信念之上,源自一個有信仰的思考者對真理和永恆的追求。我覺得,儘管我們今日的世界已遠不同於齊克果的時代,但是不管你的人生境遇如何,神確實是一個最好的朋友,祂能夠理解你的痛苦,撫慰你的悲傷。只要你願意將自己的心門敞開,然後在人生旅程中敢於縱身做那信心的一躍 。也許生命的奇妙正在於,儘管人生並不完滿,但是依然可以帶著心靈的鐐銬自由飛翔。

註:齊克果(Sren Kierkegaard,1813-1855) ,丹麥哲學家、神學家及作家,一般被視為存在主義之父。

(作者為人文學者、作家,著有未刊評論集政治,你有多少的罪惡?》、隨筆集《 羽毛筆的自由》、人文隨筆集《火焰不死》等書,現居於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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