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震動的心

震災,大地遽爾糜爛。
賬災,同胞慷慨輸愛。
振哉,上帝喚醒心靈。

自小未曾經歷如此的震撼,由睡夢驚醒的那一霎,我本能地抱住猶熟睡的稚子。主啊,怎麼回事?您可不能撇下我和我的家人。

踩過滿地玻璃碎渣,漆黑沉寂中我不住揣測。不到兩個月的夜半驀然斷電停水,流言驚恐生活不便記憶猶新,這回莫非真的天崩地坼。摸出手電筒遞給丈夫,一面回身安慰偎依著的女兒,一面撿拾掉落一地的雜物,還好不過砸了鏡框翻了書本,倒了瓶瓶罐罐,廚房流理台滑落了抽屜。「醬油好香。」「小心別摔交!」一句話未完,又一個天搖地晃。女兒躲到餐桌底,兩手抱頭簌簌發抖。我伸手想扶住冰箱櫥櫃。「媽!冰箱會倒!」說得也是,需要照料的是人,不是傢俱。

震災
一陣死寂過後,有幼兒驚嚇的號哭傳來,接著四下人聲俱響。丈夫走下四樓再走上來。「地下室裡、外面街上都是人,很多人開車到園區避震去了,恐怕還會有大的餘震。看樣子這次的震央不會太深,離新竹也不會太遠。」看看還熟睡的幼子,我猶疑不決,能跑去哪,那兒是平安的?

略略收拾地板,挪回移動信置的傢俱臺北新竹親人朋友問安的電話絡繹於途,收音機把各地已知的災情陸續傳來。心神撼搖中我一邊感恩親友的平安,一邊牽掛台中埔里附近的朋友。拉開窗簾,雨不知何時停了,融融月色驅走些許陰霾不安。我知道,主一直掌權著的。躺回床上,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略一闔眼,溪頭日月潭草嶺集集往昔流連不捨的勝景,一幕幕迎面而來,那一片朝露夕影燦若珍珠的勝地,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正受困於殘山剩水的險阻之內,或苟喘於土石瓦礫的崩坍之中。大地遽爾糜爛,不只明山秀水蒙塵,恐怕更是遍野哀鴻,許多生靈瞬息之間已人天永隔。

「放心,在基督裡是平安的。」丈夫用掌心包緊我手。我的膽怯不是怕死,而是很複雜的心情。上次斷電如同預警,丈夫身在南部,恢復供電之後返家,看我神色灰敗驚疑不定。這次更是宛若置身駭浪驚濤之中,地震之前,一夜莫名地感到靈裡荒涼,一種欲哭無淚的凝重滯,悶緊揪胸懷。

「媽媽,地震裡死掉的那些人好可憐,是不是好像被水龍頭的水一下子沖掉的小螞蟻不樣可憐?」嗯,我該怎麼回答上幼稚園大班的兒子?「小螞蟻和人都很可憐,不過上帝的手很有分寸,祂不會亂開水龍頭的……」,兒子搶著接下去,「因為祂很愛螞蟻,像愛我一樣,是不是?」

牽著孩子軟軟的手,爬上爬下,不管電來電停,每日用雙腳走上幾趟樓梯。要感恩,嗯,我有家有親人,有衣有食,心靈未受恐懼折磨,免於驚嚇破碎。孩子的腿矯健年輕,上下樓梯還有餘力和我一起唱詩讚美。夜裡全家聚集在溫柔光暈裡獻上感恩禮拜,孩子仔細問起地震與停電的緣由。「哦!是上帝輕輕地用很生氣的手打人。」兒子伸伸舌頭,「祂力氣好大,可是,可是……」女兒替囁嚅的弟弟接下去「可是,祂也很愛人,不是嗎?」

震怒
當災變傾倒在地,誰能逃於神的震怒之外?雖說祂的審判是憐憫的榎楚,捫心自問,有誰能擔當得起?我好像受責不甘的女兒,這回看清父親動了怒氣的眼底深沉的憂傷,於是驚惶淚流,卻不再敢賭氣質問祂的震怒。

心裏其實是明白的,好比一幢屋齡老邁的破厝,偏偏搭蓋在危若累卵的懸崖旁。上帝幾番提醒,不情願下抽掉了幾根樑柱,重打了地基,補漏糊牆粉刷油漆。然而,屋旁崖上岌岌可危的巨石傾覆之險明明指日可見,卻也面臨既無處遷徙也無力全面翻修的困窘,只得居安思危怵愓於心。及至一旦傾覆於措手不及之時,才一方面咋舌於其勢之險惡,一方面稱慶於劫後的驚悸,而心頭真正的忐忑也隨巨石卸落。唯有身歷滄田遽成滄海的人才學會明白,由廢墟裡站起來接著所必須面對的重建,其實才是最艱鉅的考驗。

真的「天總是攏會光」嗎?屬靈的黑夜隱藏在漫漫的墨色裡,不明白也不願付代價的人怎能剛強奮起?面對爭戰又怎能不隨即陣亡?真正的黎明不會在錯誤的盼望裡來臨的。

台灣人奢靡無知小信自欺,無論教會外教會裡一樣短視近利,一樣驕恣傲慢,如果神真要嚴厲地以公義待人,瓦礫焦土裡外兩個世界的靈魂哪一個不是死有餘辜?連著幾個失眠的深夜,四下環顧,我該為一生酣睡的世人悲哀,還是該為劫後餘悸裡清醒些許的自己流淚?信主十年,蒙恩深重。然而也實實在在看見自己一路躓踣險象環生,在無數次悔改,墜落的拉拒裡,我錯失了多少祝福,丟棄了多少應許,又增添天父多少忍淚的杖責?

珍愛
救恩是讓軟弱人暫時逃躲到祂憐恤裡去的麻醉劑,還是教人經過跌倒奮起不住悔恨的還魂湯?被上帝珍愛不夠真實嗎?祂賞賜的十字架不夠美麗嗎?以致於禱告起身聖聖靈消褪過後,我還會想另闢蹊徑,蹊徑,覓尋較輕省較浪漫的愛情。

雅各是每個人的名字,只當他瘸腿鬆手後,才配戴上王子的榮美。若我淪陷在愛與被愛,擁有與失落的爭執時,無論如何努力也掙不出網羅,在地也就不能如同在天。一個光是企求被愛卻流不出愛的生命,宛如乾涸的石溪。能珍惜蒙恩的滋味,也才懂得施恩予人是何等自由的享受。對劫後倖存的人而言,只有一個責任──去幫助人。

賑災
孩子就讀的幼稚園發起賑災募捐,我拎著大包小包前去時,遇見朋友牽著她蹣跚學步的女兒。「我把女兒的奶瓶、奶粉、紙尿褲、棉被通通送出去了。」她紅著眼圈告訴我:「不知有多少心碎的媽媽與伶仃的孤兒等著人去幫助?」那平素笑靨迎人爽朗可愛的小女子並不是基督徒,但她有愛可以流出。

開車經過新竹市府,十數輛軍用卡車來去忙碌,揮汗如雨的阿兵哥上下搬運,集結各處轉來的物資,好一副太平日子難得一見的亂離景象。火車站旁數月前擇定中秋佳節前夕隆重開張的太平洋百貨公司,看她簇新的樓廈突然黯然失色,誰還會去在乎她如何盛裝登場呢?

每次打開電視,四面八方的慘烈頓時映入眼簾,我凝神忍涕,不能卒賭。一輩子也沒花這麼多時間看電視,卻是邊看邊揪著痛楚的心,嚥著哭不出來的淚水,忍著說不出來的哀傷。

這個國家呈現一片混亂,已經被震動得面目全非的地表之外,人心的張惶失措更念人焦急。堆聚如山的物資送不到需要的人手上,斷壁殘垣裡搶救出來的偶像視若珍寶繼續供奉,眼神呆滯的活人,憤怒需索的難民,我感到遭受踐踏的那顆心不是自己的,而是天父的。紊亂不安中籠罩一股貪婪詭詐的暗流,對生命無知無望導致人心的荒蕪。天父多想召聚祂的兒女在羽翼之下,幾次三番收回震怒的手,但是愛的信息如此難懂。究竟是因為祂的言語誨澀幽隱,還是這地的罪污蒙蔽太過深重?

電視看不下去了,報紙也翻得手軟了,空氣中雖然似乎嗅到些許清新,至少彼岸貓哭耗子地擺低了身段,此岸暫歇了選戰的冷箭暗槍。但是誰能逆料激情過後,心靈重整的長遠工作繫於何所?

振哉
個人的罪與苦難不必畫上等號,但國家的罪呢?地動天搖必須震動的是人心,不能輕易憾搖的也是人心。上帝不得不搖動那一顆顆冷漠僵硬的心,好教人回轉,用柔軟的觸覺去感受大地的灰暗殘破,以憐憫的淚水去濡潤世界的枯竭焦涸。全地的沉淪遲滯不是關掉電視,讓眼前一片漆黑空白可以漠視的。那厚重的悲哀直追入夢鄉,喚我起來長歌當哭,進為無聲呼求。因為天父在乎祂子民憂傷痛悔的心。祂盼人們理解祂的憂愁,體會祂的沉慟。

五歲的兒子信任我能保護他。無論天地變色,他總能在母親懷中安然如素。然而,十一歲的女兒就懂得我也需要她幫忙,在隨時可能遭罹的困難時協力維護這個家。同樣的,上帝要人離開基督道理的開端,竭力進入完全。假如我將信心緊緊繫於祂的愛裡,能震盪的是腳下的地,不能震動的是父懷裡安穩的心。

下次,如果還有下次的話,天崩地坼之際,我要安穩睡祂懷中。不然,教我安然起身,與祂同心修復這理當打碎的殘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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