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是一個怪物,一個極度渴望被愛,卻無法去愛的“愛無能”。成長的經歷造就了我病態的理性,我冷眼看著這個世界,感覺自己像極了一具被世代巨浪拍打得似醒非醒的活死人,一面祈盼得著愛的養料,好能活過來,一面又悲哀於所祈盼的是自己無法理解的。在這樣的哀憐中,我草率地度過了自己22年的人生。
乏愛的淘金旅
2006年年5月,學歷不高的我,為了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去了日本,成了一個小服裝公司裡,17個中國研修生中的一員。研修生是日本外來勞務人員的統稱,其實直白點說,就是日本外聘到本國進行二三產業作業的廉價勞動力。在那個名為“讚歌”的小工廠裡,我的肉體和心靈都受到了無情的摧殘。
夏季高溫,冬季濕冷,我在一個不到一百平的廠房中每天工作17個小時,只要縫紉機還在響,我就也要像通了電的機器一樣的轉,而且幾乎是全年無休。三天睡十個小時,全天的用餐時間總共是一小時,過度疲勞,睡眠不足和營養不良,使我患上了肋間神經炎。
躺在被颱風吹得搖搖欲墜的簡易宿舍裡,我掙扎著不肯睡去。我害怕,怕因為生病被社長遣返回國,我還沒有賺回兩萬元中介費,那是家裡所有的積蓄。我怨恨,恨那十幾個中國同事對我的態度,在那樣緊繃的環境中,若再去照顧一個病人就是在找麻煩。她們為了防止麻煩上身,不約而同的對我表現出了堅決的冷漠。我也絕望,因為剛剛父親在電話裡嗅到了一點我想回家養病的信息,就毫不猶豫的厲聲教訓我“別人都能幹,就你幹不了,你寒磣不寒磣!”
那一天,我吐了,不知是因為神經痛還是因為心痛,在我嘔吐時,我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一頭牲口。
人生盡頭遇到愛
人只有在走到盡頭的時候才會想起上帝。如今我很感恩,上帝讓我在那麼小的年紀就望見了自己的盡頭。我不記得外面的風雨是什麼時候停的,只記得自己抱著因浮腫而僵硬的雙腿想了很多……我想著怎樣才能成功點燃社長家外面的燃氣罐;想著要是下一刻就發生了和歌山百年不遇的地震;想著那些壓榨我,欺辱我,漠視我的人在災難中嚎啕;想著父母在國內發了財,不再讓我受苦;想著自己的幻想一個也不可能發生……最後,我想起了年幼時就知道的那位上帝,想到鄰居奶奶說上帝愛我,祂無所不能;想到自己多年來既不在人前承認祂,又不敢說自己不信祂;想到雖然從來不讀,卻一直帶在身邊的“聖經”……那一天,我禱告了,向那位我不太熟悉的上帝求了許多。
後來,我的病情真的好轉了,但我卻沒能把它和那次情詞迫切的祈禱聯繫起來。信仰的微光,彷彿晶瑩的水滴從指縫間滴落,被遲鈍的我忽略了。之後的日子依舊煎熬,生命依舊荒蕪。
但是上帝的作為讓人驚嘆,在我對愛還沒有知覺的時候,他愛的計劃早已在我身上啟動了。清楚地記得那是2008年的元旦,我終於有了一個期盼已久的休息日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漫無目地蛇行,我的頭腦是麻木的,就像被囚禁久了的野獸,突然得到自由一樣,我不知道怎樣打發我的休息日。天陰陰的,一陣。涼風喚醒了我的意識。我嘆息了一下,覺得自己應該做些對得起這寶貴假期的事,哪怕是看看風景也好。於是我重新調整眼睛的聚焦,開始搜索日本鄉村的別樣風景,還沒來得及捕捉到任何景緻,一個不遠處高聳的十字架便闖進了我的視線。被它引導,我找到了“紀之川”教會。一個小型劇場般的建築,四周的停車場空蕩蕩的,這說明人們都在和家人共度新年。我看著大門前的石匾,淚水奪眶而出,“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太11:28) 主啊!你一定知道還不懂愛的我,如果看到的是”神愛世人“或者”神就是愛“也必得不到那麼大的安慰。我記下禮拜和小組的時間,留連著不捨離去。
受寵若驚的愛
後來一件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先是在最忙碌的季節,原材料斷貨,我得到了兩次去教會禮拜的機會。記得在結束了一場幾乎什麼都沒聽懂的日語崇拜之後,牧師走下講台直奔我的座位,他拍我的肩膀,讓我等一下。當我還錯愕於牧師怎會認識我的時候,一個年輕的中國人被牧師喚來,他同我握手,用標準的中文問“你好”,微笑著向我介紹自己是來自香港的宣教士,他就是Michael張慶雄。
那以後的日子我活回了一個人的樣子,雖然還是很難參加禮拜,但是Michael成了我和日本教會間的橋樑。即使不久後他就暫回香港結婚去了,我還是成功地和三兩個弟兄姐妹建立了關係。就是這些我至今叫不全名字的日本人,在我因不堪重負從工廠出走時收留我,帶我去和歌山市勞動監督所備案,為我解釋日本的勞動法,去和社長洽談我的工作時間,打電話給工廠施壓來確保我的人身安全……直到我拿到了巨額的賠償金。
北京殘奧會閉幕那天是我在日本的最後的一天,牧師和師母帶我去海邊觀光,去吃鐵板小吃。我開心地拍了很多照片,做鐵板燒的嬸嬸聽說我要回國,不但專門為我做了特餐,還將牆上所有的櫻花照片都送給了我。看著手捧照片興高采烈的我,師母說,上帝愛我,知道我兩年來沒有賞過櫻花,所以補償櫻花照片給我。我人生第一次有了被寵愛的感覺,而且還是被上帝寵愛。我對師母說嬸嬸人好,不認識我還送我禮物。師母卻語重心長的說:“嬸嬸也是日本人,日本人不都像劉桑的社長那樣。“聽著師母的話,我明白了上帝用日本人恩待我的原因,他不讓我帶著對日本人的仇恨離開。
正視罪惡的愛
我坐著姐妹的車趕往成田機場。手中握著機票,不斷地致謝,她笑著指天,說她不希望我感謝她,希望我感謝上帝。看著她一臉認真,我突然意識到這些人身上有種超然的東西,是我不懂的。我鼓起勇氣問了一直想問的問題,我問她們為什麼幫助陌生的我,為什麼幫助一個拿到錢就會離開,而且離開後就幾乎不會再相見的我她依舊微笑,再次給了我那個已經聽過太多次的答案:因為上帝愛我。是的,除了愛,我還能用別的什麼去定義,這些我理解不了的行為嗎?然而在那一刻,這份愛卻讓我羞愧難當,因我最清楚,我去到教會,努力地與她們熟識,真正的原因並不是尋求上帝,而是尋求她們的保護和幫助,是用弱者的身份以神之名的要挾和利用。我抿著嘴唇想哭,無法直視眼前的人。她輕拍我的背,了然一切地看著我笑,說上帝都知道。是的,都知道!我自以為是的小聰明,早就被看在了眼裡,那一刻我知道她們也都知道,卻還是保護了我,愛了我,正如神子耶穌般地義無反顧。那是我第一次正視自己的罪惡,也是第一次直面了戰勝這份罪惡的愛。
萬米高空的飛機上我獨自一人,又不似一人。上帝為我寫了劇本,準備好了劇場和參演人員,然後把我空降到其中,等巨幕拉上時,我已蒙恩了。
如果我知道在日本偶遇一個教會的概率,知道日本基督徒的佔比,知道香港赴日本宣教的人數,知道那少數人中講普通話的比例,我會不會更慢一點忘記上帝的恩典?當飛機在北京著陸,在日本的一切過往也如同那個國度一般變得遙遠了。北京的繁華和快節奏使我很快就將上帝對我的愛之告白拋擲腦後。我在北京找了工作,上班,吃飯,拿工資成了我的新生活路徑。
被遺忘掉的愛
直到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裡房價飆升,人民幣貶值,當我看著存摺上那筆拼了命掙來的錢時,我覺得自己把生活活成了一場鬧劇。原來我認為可以牢牢抓在手裡的東西,竟然都等不到賊挖窟窿來偷。如果生活就是花上個月掙的,掙下個月花的,那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我毅然辭去了北京的工作回到了東北老家,投入到當地教會的兒童事工中,但那時的我依舊是愛的門外漢。我將自己的時間,經歷,金錢都花在事工上,只是因為我理性地選擇把人生投資到最具穩健收益的天國事業而已。我焚燒己身,卻沒有愛,就如經上所記的鳴鑼響鈸,生命依舊枯萎不堪。
我在愛上的笨拙,並沒有因為某一件特別的事被一下醫治。上帝藉著我所委身的教會,我的同工和我所服事的孩子們不斷柔軟我堅冷的心。祂甚至也使用事工中的危機來教導我怎樣去愛祂。
我在兒童事工服事到第七年的時候,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大齡未婚,收入微薄,無力養老……所有的人,事,物都在眼前扭成了一團,曾經不是問題的問題都成了問題,曾經不是委屈的委屈也都成了委屈。而理性這個我最熟悉的工具面對如此錯亂的局面也束手無策。我為去與留的抉擇左搖右擺,我求問神,從理直氣壯到茫然無措,我筋疲力盡的四處尋求答案。上帝似乎也透過一些人和事給了我答案,但我又總是將信將疑。
至終學會了愛
直到那個主日的證道,牧師念出:“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張存摺。
我回答:“主啊是的,你知道我愛你,但我的愛不夠。”
牧師又讀:“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
淚水劃過面頰,我在日本蒙恩的一幕又一幕重歸腦海我回答:“主啊是的,你知道我愛你,但我的愛笨拙。”
“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
我已哽咽,無法開口……
後來我留下了,繼續在教會裡服事神家的小羊,而且絕不輕言離開。
33歲這年,母親不知為什麼總會問我,想不想回去二十出頭的年紀。我每次都回答,不想。在我看來,這才是我的黃金時代。愛我的主在33歲為我死了,使33歲的我終於學會了愛。
主啊!我愛你,因你先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