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

一場意外顛覆了我們的生命軌道

那一年,我十一歲,隨著爸、媽從台灣來到這個偏僻的離島小漁村。

為福音使命付代價
是基於父親的一份傳福音的使命,也是他對神的一份承諾,他與媽媽選擇了這個不為人知,偏遠落後的小村落,成為他們事奉的一個據點。只是,這樣的選擇卻使我們全家付上了極大的代價,全家五口 ,各據一方,哥哥與姊姊被迫提前獨立,留在台灣的學校寄宿。只有我與爸、媽踏上征途,遠離麈囂與熟悉的環境,置身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當年的澎湖,真是名符其實的邊疆地帶;一年幾個月的季風,成天呼呼地吹,使漁民既不能出海捕魚,也無法耕植雜糧五穀,貧窮與落後成為當地居民的宿命,也少有傳道人願意到那裡去。地廣人稀、寥寥無幾的信徒散居在不同的地方 ,爸爸一個人身兼島上三個佈道所的工作,每天騎著他那輛破爛不堪的老摩托車,風塵僕僕地奔馳在距離不近的三個村莊之間。

那是一個禮拜天的早晨,陰鬱而寒冷,尤其,十二月天,在澎湖季風的吹襲下,颯颯的風聲不絕於耳,時不時還夾雜著絲絲的細雨。

九點鐘不到,小小的禮拜堂已經擠滿了陸續來到的信徒。再過兩個禮拜就是聖誕節,領會的叔叔首先帶著大家,反覆唱著那幾首老掉牙的聖誕詩歌,同時也藉此等待從另一處趕回來主領聚會的父親。

詩歌一首首的唱,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已過了平日爸爸回返的時間,卻始終聽不到爸爸那輛老爺車震耳欲聾的哮喘聲,看不到爸爸急匆匆的身影,一種不安的感覺爬上每個人的心頭,使原本愉悅的氛圍被一種焦慮的情緒籠罩著。

正在大伙兒焦急地等待中,一陣摩托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大家提吊的心終於落實了下來。不料 ,在眾人引頸期盼下,進來的並不是爸爸,而是一位相熟的叔叔衝了進來,大聲地說:「趕快,趕快,你們的牧師出車禍了。」

原來,他剛路過車禍的路段,現場除了一輛未熄火的計乘車與斷成兩截的摩托車之外,空無一人,從滿地的血跡與散亂的物件,他估量車禍才發生不久,這位叔叔是從散落在地上的聖經,揣測到爸爸遭遇車禍的可能,而前來報訊。

大家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震懾住 ,面面相覷,半響才像炸開的炮竹此起彼落,共同商議因應的辦法。
認不得父親……

依車禍的嚴重程度來看,最大的可能性,爸爸應該是被送往群島中最大的醫院──省立醫院。打定主意之後,大伙兒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即刻啟程前往約兩個小時車程的省立醫院。

進入醫院一問,爸爸果然在那裡,正在緊急處理中。我們一行人衝進急診室,只見病床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一顆腫大的頭顱,血肉模糊。橫七豎八的縫線扭曲了臉上平整的五官,除了身上那一襲依稀可辨的外套外,根本認不出這是平日熟悉的父親。

從警察的口中,才拼湊出車禍的大抵情況,原來在回程路的轉角處,路況窄狹,一輛計程車在不經意間,將車開到對方的車道,與剛好路過的爸爸迎面撞上,據說:爸爸整個人飛趴到計程車上,當下摩托車斷裂成兩半。計程車司機見狀,趕緊下車,攔住剛好路過的車子,緊急將爸爸送往醫院。

爸爸滿身的玻璃碎片,扎出身上大大小小無數的傷口,深能見骨,肩頸上的鎖骨斷了好幾截……。

經過了傷口的處理、骨折的石膏固定、X光的檢測,最危險的是腦部嚴重的出血,在那個窮鄉僻壤,什麼都缺乏的離島醫院,根本無法也無人可以施行腦部開顱手術。醫生只能無奈地叮囑,爸爸的性命危在旦夕,家人必須作好最壞的打算,同時,若幸運度過難關,僥倖活了下來,依受傷的嚴重程度,不是成為植物人,就是成了眼瞎或半身不遂的殘疾人。

那一夜,我與媽媽守在父親身旁如驚弓之鳥,隨時注意著他的動靜。狹岝的病房,連側身的空間都沒有,漫長而簫瑟的夜,直令人有種天地幽幽,無以依附的感覺。

望著窗櫺上的倒影,樹上的枝椏,狂亂地隨風搖曳,如同爸爸脆弱的生命,有可能隨時斷折一般。在我稚嫩的心靈中,被一種巨大無助的驚懼抓住,死亡如同一頭竊奪生命的怪獸,隨時待機下手。爸爸 ,我平日心目中的巨人,卻在它面前,軟弱得像個束手無策的嬰孩。

與神摔跤
第一次,我遙望著天際,向著冥冥未知的神吶喊說:「為了祢,我們受了多少的苦,難道連爸爸的命都要賠上?這就是服事祢的代價嗎?」許多的「為什麼」在心中疑惑糾葛,時而憤怒、憂懼,時而質問、哀求,在那無眠的夜裡,如同雅各在雅博渡口與神摔跤,奮力而疲憊,最後知道自己力不能勝,遂纏住神說:「若真有祢的存在,求祢醫治爸爸,存留他的生命,不要將他從我們身邊拿走……。」

爸爸一直處在昏迷的狀態中,到他病房探病的人絡繹不絕,爸爸的境況幾乎已傳遍了澎湖的教會。從遠至近,許多陌生的臉孔,隨時出現在爸爸的床前,不論是短暫的佇足或長時間的探望,臉上尊敬、質樸的表情,情辭迫切的禱告,如同一片蓋天鋪地的網,密密實實地罩住躺在病床奄奄一息的父親。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我們也在憂喜參半的心境中過度,爸爸終於熬過了危險期,保住了生命。但是,昏迷的狀況卻毫無改善,對於爸爸成為植物人的憂懼不亞於對死亡的恐怖。

在一個深夜裡,我和媽媽守著昏睡的爸爸,想到這一場生死的震撼,以及搖曳不定的未來,我們的心中充滿了惶惑不安。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一埸意想不到的意外車禍 ,霎那間,晃動了我們所有的生活步調,也顛覆了我們的生命軌道,我們的家如一葉孤舟,在茫茫的大海中搖曳不定,望不見彼岸,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望著躺在床上依舊昏迷不醒的父親,我與媽媽兩人惟淚眼相對卻彼此無言。

突然,由遠而近,耳畔傳來一陣美妙的歌聲,一抬頭,瞥見一群身穿白袍的年輕人站在床前。霎那間,有種失真的感覺,以為是一群乘歌降臨的天使。當他們一首接一首唱著詩歌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天晚上是聖誕夜,鄰近的教會青年人特意前來為我們報佳音。

聖誕的詩歌如同和煦的陽光,照亮了陰霾的斗室,連日來心中沈甸甸的擔子,似乎在瞬間減輕了許多。在美妙的歌聲中,突然有一個女孩激動地說:「你們看,牧師的眼睛在動,哇,張開了……。」大家一陣尖叫後便歡呼聲起來,爸爸真地醒過來了。

「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如同神子的降生,為幽暗的世界帶來燦亮的光芒,霎那間,處在絕望深谷中的我們,終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信仰的傳承故事
爸爸醒來之後,身上的外傷康復得很快,不久,他就獲准出院,回家療養了。這一次生死攸關的大車禍,爸爸昏迷了近三個禮拜,在判定已無力迴轉,可能終身殘疾的情況下,竟然奇蹟似地康復了。他除了車禍前後的記憶,紛亂錯置一段時間之外,惟一沒有恢復的是右臂,臂叢神經在車禍的撞擊中受到永久的傷害,他的右手從此無法再高舉。

他出院後不久,閒不住的他,很快就又騎著摩托車,成天馳騁穿梭在島上的各個角落,以他貫有的大嗓門招呼、吆喝人來信耶穌。不曉得人們是基於憐憫,或是對這個大難不死的人的好奇,佇足聽他佈道的人比以前多了許多。而我們的生活,也在爸爸逐漸地恢復中,慢慢地步入常軌。

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車禍,雖然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但是到如今仍是爸爸津津樂道的故事,似乎那次的經歷是他人生的高潮,也是他一生傳道生涯中最佳的光景。

望著垂垂老矣的父親,彷彿看到一個久經戰場的老兵。存留在他記憶裡的是當年戰場的風光,表述的是戰鬥的盛況,一個一生矢志成為基督精兵的人,雖傷猶榮、雖殘猶堅地跑完全程。我望著他那隻已萎縮的手,突然覺得那是神在他身上特別烙下的痕跡,如同雅各的大腿窩被神摸過的經歷,那個烙印成為雅各家族世世代代的記念。

噢!爸爸的手也在向我們述說,一個基督老兵的故事,是他一生為主爭戰的記錄,而他的故事也將成為我們家族信仰的傳承,世代永恆的記憶。

評審意見
故事題材頗豐富感人;見證神的奇妙作為,真誠自然,具有激勵性;文筆生動流暢,情理並茂;情節有曲折變化,扣人心弦。

得獎感言
「報福音傳喜信的人,他們的腳蹤何等佳美!」(羅 10:15)以前,對於這句話總有深深的疑惑。縱觀父親的傳道生涯:窮鄉僻壤的生活環境、無力照顧兒女的困窘、福音難以推廣、患難勞苦如影隨形……報福音傳喜信的人,他們的腳蹤何佳美之有?

然而,在父親跑完他傳道之路後,沿著他的腳蹤回溯,所看到的不再是路徑的崎嶇匱乏,反倒是道上的旖旎風光,以及路旁盈盈累累的果實。

心中一直有一股感動,想將父親平凡卻精彩的一生記錄下來。其實,這篇文章所記載的不只是父親的服事縮影,也是自己成長歲月的一段歷練記錄。

得獎誠然可喜,更高興的是可以透過這篇文章,以一個單純孩子的眼光銓釋苦難的意義;省思事奉的價值;提昇信仰的高度……原來,要傳揚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必要先成為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這應是一個傳道者的首要與必然。

有人說:基督教文學與世俗文學最大的不同,在於信、望、愛內涵的精意與涵蓋。盼望此文能略略帶出這樣的目的。

去年再回澎湖那個地方,黃土飛沙依舊,但踩在那塊土地上,卻仍深深感受到泥土裡汗水與淚水的溫潤。見到了幾位傳道人,彷彿看到父親當年的身影,原來前仆後繼的傳道者,從未止息他們奔跑的腳步,以及奉獻的心志。

正值父親八十五歲壽辰,願把這個獎獻給父親,這位一生為主擺上,無怨無悔的老兵,同時也藉此向許多如父親一般,不為人知、默默耕耘的無名傳道者致敬。

這個獎,是你們這一群老兵所當得的,讓我們一起為你們鼓掌、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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